第29章

    耳畔再也没?有其他声音,只剩窗外的落雪簌簌,融得室内一片安恰。
    楼厌坐在?床边,垂头凝视着熟睡的谭萋萋,手指从她的额心一路抚上她的眉眼,手指在?那簇颤动的睫毛上方轻轻触碰,惹得指尖微痒。
    一切都显得那样静谧。
    楼厌想,纵使?谭承义对溪娘忘恩负义,但?对他的女儿却还是爱怜的。
    然而这个念头刚刚滋长出来,他就看到那只不受控制的手一路下移,搭在?了谭萋萋的脖颈上。
    手指渐渐施力。
    等等——
    楼厌倏地瞪大了眼睛,瞳孔骤然缩了一下,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掐住了谭萋萋的脖子?,力道之大,竟能?听到骨骼的响动声。
    小姑娘立刻难以呼吸,在?睡梦中紧紧凝起眉心,挣扎着想要醒过?来。
    然而谭承义的杀心太重,丝毫没?有松手的意思。
    楼厌急得满头是汗。
    他拼命地想要控制那只越发施力的手,甚至反反复复尝试动用灵力,丹田处一片灼热,甚至喉间都有了一层淡淡的血腥气。
    可死咒的幻境之下,想要控制自己的身?体简直如同天方夜谭。
    谭萋萋已经?彻底晕了过?去,楼厌看着小姑娘涨红了的那张脸,猛然生出一个堪称可怕的念头——难道谭萋萋是这样死的?
    被他的亲生父亲,亲手掐死?
    楼厌一颗心直直地坠落下去,一时间竟然难以分清现?实与幻境,仿佛要掐死谭萋萋的这个动作不是由谭承义做出的,而是他。
    他倒宁愿是他。
    一个统率九冥幽司界的魔主杀人,总比亲生父亲掐死女儿要让人容易接受得多。
    眼看着谭萋萋的呼吸声已经?微乎其微,楼厌缓慢地垂下头去,心知当时的谭承义也已经?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。
    就在?这时,虚掩着的房门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,谭王氏满脸惊慌地闯进来,近乎慌乱地拦住扣在?谭萋萋脖子?上的那只手。
    她看过?来,震惊之下连话都说不连贯,“承义……你这是……这是在?做什么?”
    楼厌——不,是谭承义没?有说话。
    谭王氏试探着将手指探向谭萋萋的鼻息,大约是还有气,她这才略放心一些,盯着小姑娘脖颈上那片青紫的掐痕说:“她是你的女儿啊!”
    楼厌至此已经?心凉,他微微侧眸,心里几乎已经?可以预想到后?来的事。
    果然,他听见自己很快开了口:“母亲,你可知道……她是妖精生出来的孽障!”
    谭王氏一惊,“什么?”
    楼厌甩袖,掷出几颗混着血泪的珍珠,在?微薄的晨光中指着一地珠子?说,“溪娘……她是一只蚌精……”
    “蚌精……”
    谭王氏大惊之下竟然踉跄了一步,后?背撞在?一旁的床柱上,募地发出一声闷响。
    穿堂风惊慌而过?,木门在?风中开开合合,兀自发出刺耳的“吱呀”声响。
    谭老父满脸震惊地立于门下,身?形摇晃,被后?面跟进来的老仆扶住。
    “溪娘现?在?哪儿?”
    过?了许久,有人这么问。
    楼厌恍惚了一瞬,没?有听清问话的人是谁,但?听到自己回答说:“我把她……赶出去了。”
    谭老父的神情已经?从最开始的震惊转为了隐隐的愤怒,他松开老仆的手,定睛问:“应该请虚生道长来施法的。”
    老仆眼眶泛红,听着主家的决断,忍不住插嘴道:“老爷,虚生道长道法高?深,他若出面,夫人和萋萋注定不得善终啊!”
    谭老父厉喝一声:“住嘴!”
    “溪娘是妖,这小东西是妖的孽种,一个都留不得。”
    楼厌指尖不断收紧,尖锐的指甲在?自己的手心留下一道深痕,许久之后?,他才挣扎般地睁开眼睛,“她是妖,若是逼急了恐怕会加害于我们,不如就这样吧。”
    谭王氏这才回过?神来,对谭承义的决定不置可否,却看着榻上昏睡的谭萋萋问:“那这个孩子?怎么办?”
    她的语气惶恐而生硬,丝毫无法让人将之前心疼孩子?的祖母和此刻的老妇联想在?一起。
    谭老父沉默片刻,忽然冲着屋里的人挥了挥手,“你们都出去,我在?这里待一会儿。”
    谭承义没?有拦阻。
    楼厌搀扶着谭王氏迈下台阶的时候听见了门栓扣紧的声音,他怔忪抬头,举目看向纷纷扬扬的瀑雪,心头一片凄凉。
    人最无力,不敢与天斗,不敢与鬼斗,就连畜生幻化成的妖物也要避之莫及。
    可人也最无情,竟会置自己的发妻和血亲于死地。
    可他又?想。
    如果谭萋萋不是被谭承义掐死的。
    那她真正的死因究竟是什么?
    ——
    这日花潭镇暴雪未停,到下午的时候已经?连绵成灾,山下集市有老乞丐冻毙而死。
    潭承义作为里正,得到消息之后?不得已抛下家中琐事,前去安葬老乞丐的遗体。
    挖坑填土又?安置好老乞丐的孙子?小乞丐,楼厌回府时已是戌时。
    跋山涉雪一整日,累得腿都酸了,刚一回府就撞见了扑上来的老仆。
    “主君——”
    楼厌吓了一跳,听见自己问:“怎么了,李伯?慌慌张张地做什么。”
    老仆两眼泛红,“噗通”一声就地跪下,膝盖碾在?一摊碎雪上,压出一片泥泞的水渍。
    他拽着楼厌的衣袖不肯撒手,悲哭道:“您快救救萋萋吧……”
    “萋萋怎么了?”
    老仆抬手抹了一把眼角,“下午您不在?府上,老夫人带着萋萋出了门,说是……说是要给孩子?添置冬衣。”
    “老仆劝说天寒雪大,且府上不缺下人,不如等雪停了再去。可老夫人执意将萋萋带出了门,至今未归。”
    楼厌心里“咯噔”一声,恐怕这就是老仆曾经?对他们说过?的——谭王氏亲自将谭萋萋带出府抛弃在?外。
    但?谭承义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的要镇定许多。
    他缓缓抬头,看向夜幕下如同铺盖的一天暴雪,作势要将老仆扶起来,“天太晚,明日再去找吧。”
    “主君——”老仆跪在?雪里不肯起身?,佝偻的身?形盖了厚厚一层冬雪,他恳求道,“老仆知道主君在?顾虑什么,纵使?人妖殊途,可萋萋也是您的至亲骨肉啊——”
    “不论如何,孩子?都是无辜的。”
    许是这番话触动了谭承义,楼厌沉默片刻,随后?低声沉吟:“好,那我去找找看。”
    说罢回身?上了来时的马,轻甩马鞭一路踏雪而去。
    绕过?后?院时,他看见了府上常用的那架马车停在?角门处——谭王氏已经?回来了。
    后?半夜的雪越来越大,楼厌骑马跋涉整座山林,碎雪纷纷扬扬淋了满身?满脸,发丝白尽,衣沾厚雪。
    山林中的冷风呼啸而过?,枯叶飓响,如闻怨鬼幽咽。
    楼厌下意识地想要把脖子?缩起来。
    老实说,他还没?有被衡弃春捡回十?八界的时候,其实是一头十?分胆小怕事的狼崽。
    胆小怕事且爱惹事。
    他小时候丢过?很多次——最早的一次连路都走不稳,就试图从栖居的山洞里逃窜出来,被一只狸猫成功制服,狼狈逃回山洞的时候脖子?上已经?多了一个血洞。
    然后?被他爹好一顿收拾。
    太久远了,两百多年过?去,他早已不记得那是哪两头粗心的狼将他丢在?了山上,只记得衡弃春掐住自己后?颈的那只手——竟然被掐了两辈子?。
    妈的,怎么又?想起衡弃春了。
    楼厌的思绪就此被打?断,再举目看过?去的时候,发现?自己已经?走到了浮珠河畔。
    整条河都被突如其来的寒风冻在?原地,激荡的水花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态,在?一层厚雪之下兀自挣扎。
    楼厌下了马,在?风雪天里搓了搓早已冻僵的手,沿着浮珠河一路向上游走。
    原来谭承义当日真的找寻过?谭萋萋。
    上游的雪似乎还要大一些,楼厌交手握着,深一脚浅一脚地在?雪地里行走,不知过?了多久,忽然定睛站住。
    那里的河面豁开了一道硕大的口子?,冻毙的河鱼正翻白着肚皮浮上来。
    一旁的冰面之上,一道小小的影子?正蜷缩在?上面,看起来了无生气。
    正是谭萋萋。
    果然如老仆所说,是在?浮珠河。
    这里恰恰是他在?真实世界里追着那团血篆到达的地方。
    楼厌下意识地提了一口气,随着谭承义的脚步朝河边走去。
    足靴在?雪面上压踩,发出刺耳的“吱呀”声,尚未走到近前,他就看到伏在?冰面上的孩子?挣扎着抬起头来。
    “爹爹~”
    谭萋萋脸色煞白,那双杏眸泛着泪花,在?看到她爹爹的那一刻才忍不住哭起来,眼泪顺着脸颊滴落下来,凝成“滴答”一声脆响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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